当主流媒体和微信QQ里“鸡汤”泛滥如洪水之时,作为心理学工作者,有必要站出来做一些反“鸡汤”的工作,给那些动不动就“跨界”洋洋洒洒大谈心理学的专家当头一棒,也给那些满脑袋灌满鸡汤的信众当头棒喝。
大家是否注意到一个现象:作客央视讲课的专家多如牛毛,为什么观众只扭住一个于丹不放?为什么关于于丹的负面新闻不绝于耳,对于于丹的声讨差点又成为另一种鸡汤?其实仔细一对比就发现,虽然同是满口跑火车,但其他专家不会给人们开太多的药方,而于丹则言必开药方,而且开出的药方全是鸡汤。鸡汤固然有营养,但是一小点道理用一大堆废话去陈铺,犹如一小点盐放在一大桶水里,信息含量低不说,以“积极心态”去忽略现实的主张,所起到的作用是愚弄自己。更重要的是,太多的鸡汤淹没了现实,连浮于海面的一角冰山也被淹没,以至于让人们误以为冰山根本不存在。更何况在其华丽流畅、妙语连珠的说辞背后,充斥着的是对现实的刻意回避。
我们承认,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咨询领域,确有一些流派的理论和方法技术,是通过营造(包括冥想、重构、心理剧、角色扮演等)假象以产生真实的心理感受,来抵销、淹没或取代真实事件和际遇(包括以往的真实)带来的负面感受,从而让人走出负面情绪,产生积极情感,甚至走出人生低谷。但这些方法技术恪守一个原则:明确告知来访者,用上述虚拟现实或认知重评产生的正面感受仅仅是感受,真实的现实并未改变。当我们用上述方法技术治愈了来访者的时,我们明确提醒来访者,你要面对的现实并没有改变,增强积极体验的目的是更勇敢的面对现实,而不是逃避现实。
当心理学技术解决现实和体验的张力时,常常让咨询时也体验到主观与客观的紧张。这实际上可以上升为形而上的问题:感受和现实何者更重要?快乐与真实何者更重要?这个问题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乃至哲学。要彻底打翻鸡汤,就有必要对此问题仔细辨析。为此,有必要拎出一个范畴:抑郁现实主义。
一、什么是抑郁现实主义
“抑郁现实主义(depressive realism)”是美国心理学家劳伦.阿洛伊和林.阿伯拉姆森于1979年提出来的。他们所以提出这一范畴,是针对认知类型的“乐观型认知风格”更具体说是“乐观幻觉(optimism illusions)”和“乐观偏误(optimism bias)”而言的。抑郁现实主义其实就是忧患感或忧患意识,即对未来可能发生的负面事件的敏感和担忧。
乐观幻觉或乐观偏误又称“不现实的乐观主义”,这种认知风格的特点在于:当遇到不利时,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不利现实的侥幸者。假设大气污染环境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得肺病,这种人会认为自己就是那百分之一。阿洛伊认为,抑郁者对现实的认知比乐观幻觉或乐观偏误观者更接近真实。
从认知是信息加工的观点看,抑郁现实主义往往在众多的信息中优先处理、加工负面信息。我们将这种认知类型称为负面信息优先加工型。从人类认知史来看,负面信息优先加工的认知风格源远流长。远古时期,人类生存环境险恶,不优先处理负面信息,则有可能保不住性命。负面信息优先加工,即当人们面对同时到来的众多信息(包括正面信息和负面信息)时,首先关注、选取、处理负面信息。这样做有利于个体的生存、发展。因为正面信息即使被忽略了,最多不过少得一点利益,但绝不会危及安全和生命。而对负面信息的忽略,则有可能因未处理或处理不及时而遭致灭顶之灾。这种认知取向的发展,就有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则让个体对困难、灾祸保持足够的警惕,连尚未到来的负面事件也要提前预见。由此观之,“杞人忧天”的古代寓言并非无稽之谈。但是问题来了,负面信息优先加工虽因认清现实和预警灾祸而有利于人们的生存发展,但成天忧愁总是让人难受。而乐观偏误虽有可能让人误判现实,却让人放松、开心、快乐。
二、快乐和真实,何者更重要?
“快乐和真实,何者更重要?”这一问犹如从屈原到哈姆雷特的哲学之问。加拿大哲学家汤勒森说:人必须在真实和快乐中二选其一。可见真实和快乐常不可兼得。分而言之,乐观者虽然快乐,但可能因忽视负面信息或不正确地解读负面信息,从而忽略对险恶现实的预警。这样,一则可能因缺少压力而耽于安逸,不懂得居安思危,导致不思进取,小富即安;二则当残酷现实从未然成为已然时,就会被毁于一旦。相较而言,抑郁现实主义虽然痛苦,却更接近真实,对未来的不幸早有防范,届时现实灾难的危害可以降到最低甚至避免。更为重要的是,抑郁现实主义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把寻找真实看得比真实更重要的态度。当然,如果把真实绝对化,产生“真实拜物教”,也是一种迷幻。如果进而认为天下只有自己才是捍卫真实、追求真实的明智者,其他人都是一群耽于乐观幻觉的群氓,则不仅是不顾主体真实的强迫,更是一种追求绝对的偏执。
由是观之,抑郁现实主义者其实就是忧思者。忧思者不仅可能是悲观的,痛苦的,而且可能是孤独的。正因为痛苦、孤独和追求真实的态度,忧思者当中产生了一大批牛人。比如怀疑主义的休谟、悲观主义的尼采和叔本华以及存在主义的萨特、海德格尔等哲学家,古希腊的索福克勒斯等悲剧作家,现代的卡夫卡、哈代、加谬等作家,他们是一群宁可选择真实而痛苦,不可选择偏误而快乐的智者。
三、抑郁现实主义的成因
抑郁现实主义者形成的原因目前尚无明确结论,也无足够的研究成果。但抑郁现实主义既然是一种认知风格,而认知风格又是人格决定的,那么形成人格的生物学因素、个人经历因素和主观因素也是抑郁现实主义者形成的原因。
从生物学因素看,目前尚无明确结论,但人的下丘脑分泌的激素种类比例差异之说逐渐被学界公认。当然,各种激素比例与抑郁现实主义者之间关系的量化分析研究还有待深入。
从个人经历来看,太多的负面经历可能是抑郁现实主义者形成的主要成因,尤其是负面经历发生在幼年时。负面经历产生的体验不一定会内化为负面信息优先加工的认知风格,我们看到有许多幼年经历悲惨的人长大后仍然乐观开朗即可为证。可见认知风格并不取决于负面经历,而是取决于个体对负面经历的评价。但是评价是有标准的,人年幼时评价标准尚未形成,所以遭遇负面事件时的体验内化为认知风格时,多是由父母对事件的评价(通过态度、行为和语言)而内化的。孩子遭遇负面事件时一般体验是不愉快的,而中国父母看到孩子不愉快的反应时作出的评价往往是负面的、否定的,孩子的认知风格就在自己的不愉快体验和父母的否定性评价中形成。所以说,中国大多数孩子的认知风格可能是抑郁现实主义的。
从个人主观因素看,抑郁现实主义与个体的解释风格高度相关。解释风格其实就是认知风格的构成要素之一。认知风格包括三方面要素:一是认知对象的选择取向(比如负面信息优先加工者优先选取负面信息为认知对象),二是对认知对象的性质和数量的识别即判断,三是对认知对象与自己关系的判断即评价。简言之,对信息选择、判断、评价的个人特色就是认知风格。评价又称解释,对信息评价的个人特色就是解释风格。即使对一个信息判断相同,不同解释风格的人对此信息的评价也大相径庭。由此可见,个人的解释风格是构成抑郁现实主义的最重要因素。解释风格倾向于不利自己的类型,姑且称为不利解释型。不利解释型的人,即那种把信息更多解释为对自己不利的人容易形成抑郁现实主义。
仅有负面信息优先加工还不一定形成抑郁现实主义,因为即使优先选取了负面信息,但对此信息既可以做有利解释也可以做不利解释。只有既具备负面信息优先加工取向,又具备不利型解释风格的人才形成抑郁现实主义。当然,信息选取风格和信息解释风格的形成与个人主观因素(自我学习、接受教育的态度和程度等)相关联,又与个人经历相关联,而且信息选择风格和信息解释风格又是相互影响、互为因果的。
说到抑郁现实主义的形成,还不能不提到文化因素。有人曾把世界上的民族分为喜感民族和忧感民族,中国人则属于忧感民族。“谓我心忧”“何以解忧”“忧来其如何”“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忧国忧民”“位卑不敢忘忧国”“先天下之忧而忧”等等,中国汉语中与“忧”相关的成语诗词多不胜数,屈原、杜甫、文天祥等忧国忧民的高大形象比比皆是,“忧患意识”是传统文化的精华、民族意识的构件。有这样文化心理的民族,天然具备了抑郁现实主义的文化土壤。
四、抑郁现实主义与抑郁症
可以明确地说,抑郁现实主义并不就是抑郁症,也不必然形成抑郁症。
虽然从比例来说,抑郁现实主义者比乐观幻觉者罹患抑郁症的比例高,从这个意义上讲,抑郁现实主义是相对的抑郁症易感人群。但是且慢,因为乐观幻觉者在快乐的同时对于自己对客观真实的判断是不确定的,换句话说,乐观幻觉者明知自己的乐观是建立在对真实的歪曲或侥幸心理基础上的,因此其实乐观幻觉者对自己的快乐并非深信不疑,而处于虑真虑假、将信将疑的焦虑中的。费斯汀格认为,人在意识到自己有两个矛盾的认知时,就会有心理冲突,进而产生化解冲突的需要,如果不能放弃矛盾认知中的一个,就会产生焦虑。焦虑和抑郁同属于神经病的症候群,二者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不少论者认为二者有共同的心理生理基础。这等于说,乐观幻觉者易于焦虑,而焦虑则可能引发抑郁。所以乐观幻觉者并不必然与抑郁症绝缘,抑郁现实主义者也并不必然与抑郁症结缘。
弗洛伊德也认为,“幻觉对我们有吸引力,因为它省却了我们的痛苦,让我们可以快乐。因此,就算幻觉有时与现实有一些矛盾,会因此被现实粉碎,我们还是应该接受幻觉”。乐观幻觉的确可以增强自信,激励斗志,但我们也要警惕因此而忽略现实。同时弗氏也没有将乐观幻觉的作用夸大到可以使人乐观一生、豪情壮志气冲牛斗,而是认为只需要把抑郁情绪恢复到正常人的不快乐(但比抑郁好)的程度就行。
更为重要的是,形成抑郁症的主要心理原因在于对人生意义的否定。无价值感和无意义感,是抑郁症的最后堡垒。攻破这个堡垒,抑郁症就治愈了一半。而人生意义的建构,则与对真实的认知关系到甚大。人生意义是人生观的重要内容,人生观形成于青少年时期。人生意义的建构,一是取决于对真实世界和现实的认知,二是取决于接受的教育。抑郁现实主义倾向于对世界真实地认知,有利于建构积极的人生观。而迄今为止世界大多数国家的教育中对人生意义的教育都是积极取向的。至于某些宗教的人生是苦、人生虚无的教义,其宗旨也在于对此岸人生的激励(比如基督教的“努力工作,荣耀上帝”),要人们相信彼岸的天堂取决于此岸的努力。因此,抑郁现实主义没有对人生意义的否定,大可不必为抑郁现实主义者罹患抑郁症担忧。
总之,抑郁现实主义不等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是对世界和人生的失望甚至绝望,主张放弃努力,行为颓废。而抑郁现实主义是关注真实,认为现实是残酷的,所以必须努力,主张提前应对将来的危机,透出的是积极努力的人生态度。
参考文献
(1)科林.费尔斯姆(Colin Feltham)《我们不让自己走出黑暗》(Keeping ourself in the Dark,Nine-Banbed Books,2005)